文
森茉莉
本文摘自《我的美的世界》
摄影
EmmaHartvig
森茉莉作品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森茉莉,日本女作家,森鸥外之女,耽美小说鼻祖。作品主题大都围绕父亲,擅长描写幻想。生前居住于东京不足十平米的公寓,十年未曾打扫房间,屋内腐烂的杂物堆积一米高,臭味弥漫。别人无法理解她的生活,而她在这里自得其乐。让人想起《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松子。●●●
我的美的世界
菜肴与我
狗尾草籽儿捋下来当“米饭”,拍碎的玉兰花瓣团成“肉丸”,红凤仙花榨汁做成“葡萄酒”……桌上摆着这些菜肴,客人是位穿着友禅染和服、系着黄绿色无花纹折纸腰带的“大家闺秀”。为了用彩色铅笔画她,我参考了老杂志《三越》里的彩页,又模仿了与谢野晶子给我的千代纸上的花纹。从玩这豪华的过家家游戏时起,我似乎就喜欢动手做菜。
其实,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菜,而不大喜欢在一旁看别人享用我做的菜,哪怕对方是我的丈夫或儿子。我对菜肴的喜爱,其实带着摒除母爱的西方个人主义。如果有朋友称赞、佩服我的手艺,我也会为他们下厨,条件是我也一起吃。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我也是带双人餐。
我只是觉得做菜很快乐,快乐得不可思议。
银色的锅子里,透明的开水冒泡、翻滚,雪白的鸡蛋在水中沉浮……这让我感到快乐。左手端着煎锅,右手也不闲着:放入黄油,打散鸡蛋倒进锅内,稍后用筷子轻轻搅拌,做出各种形状……鸡蛋渐渐变成黄灿灿、胀鼓鼓的煎蛋卷,这让我感到快乐。
我擅长做“天然煎蛋卷”(不加任何调料的煎蛋卷)和“香草煎蛋卷”(加香料的煎蛋卷)。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烹饪爱好者,切过荷兰芹的新砧板冲洗后残留的浅绿色印痕也令我感到快乐。
除了煎蛋卷,我还有别的拿手菜:波尔多蘑菇(鲜香菇用黄油煎过,撒上切成粉末的荷兰芹),粉丝蔬菜肉汤(巴黎的房东太太亲口传授的独门秘菜),蒸白肉鱼德国色拉(明治时期德国杂志上出现的野战食品,据传威廉二世亲自做了这道菜让军队吃。),台町式牛肉火锅(之所以叫“台町式”,是因为我的婆家在三田台町。公公的小妾以前是新桥吉三升的艺伎,我曾向她请教精致菜肴的做法。),鲷鱼醋拌小芜菁,海参醋拌萝卜泥,用鲷鱼、葱和裙带菜做成的白酱拌菜,用金枪鱼、葱和裙带菜做成的红酱拌菜,用银鱼、土当归和干贝等做成的清汤,用沙丁鱼丸和萝卜片加醋做成的清汤,等等。
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拿手菜全部列举出来。不过,我平日吃的无非是简单的德国色拉、蔬菜肉汤和煎蛋卷,那感觉就像一个独处的大厨给自己做简单可口的小菜吃,或精养轩的厨师放弃讲究,用陶壶泡咖啡喝一样。
前几天,我给住院的朋友送去台町式凉菜。对于我许久以来无处施展的手艺来说,那倒算是一种安慰了。
毛巾的故事
知道我年龄的人,读了这篇文章也许会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过,如果有谁看见我走在下北泽的商店街上(前提是认得我)那他马上就会相信吧。我脸上挂着十来岁的少女也未必有的表情,飘飘然地信步而行,仿佛说着:“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如果有人在路上看见那样的我,他肯定会相信我写的这篇文章。人生中会有人际关系这种麻烦事儿,但独自待在房间,或一个人走路时,心境就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我这样的人是如何造就的?这个问题我不好在这里谈。不过可以说,我就像未婚少女一样,心中充满无限喜悦。我带着无限的喜悦挑选毛巾,首先是有点偏茶褐的橙色(父亲的埃及雪茄盒子上系的丝带的颜色,我称之为烟草色。这种颜色最让我开心。)的毛巾,还有柔和的、仿佛掺了牛奶的深玫瑰色的毛巾,淡柠檬色的毛巾,淡青竹色(一点不泛黄的清新浅绿色)的毛巾,白色底子上仿佛浓缩了加州橙汁、浓淡相间的粗条纹毛巾,蛋黄般快乐的黄色底子上深深浅浅的鲜绿色勾勒出大朵洋兰的毛巾,有玫瑰色镶边的白毛巾,等等。其中,烟草色的是浴巾。
我把这些毛巾整齐有致地挂在床背上,每块毛巾之间错开一点。掺牛奶的玫瑰色的毛巾挂在最左边,然后依次是橙汁色条纹毛巾、柠檬色毛巾、蛋黄色底子配绿洋兰花毛巾、青竹色毛巾、白色无花纹毛巾、有玫瑰色镶边的白毛巾,最后是烟草色的浴巾。我用过后,即使毛巾不脏,我也会用味道好闻的香皂来洗。所以那些毛巾的颜色都很清爽,能让我早上醒来后心情愉快。
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绚烂的朝霞。那时,玻璃窗外的天空闪着橙光,燃烧般的太阳红漫天流淌,柿子树的枝叶宛如黑色的剪影。明亮的红光流泻而下,洒在床头的毛巾上。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心脏咚咚猛跳,随即明白过来:那是朝霞!我从床上坐起,睁大了眼睛。
多么幸福的早晨!我想起了大正十五年a的一天。那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气象现象,天空变成了玫瑰色,院子也仿佛罩上了一面玫瑰色的玻璃。我走到户外,只见路上、天空,目力所及整个世界都是玫瑰色。我至今还记得这两个日子。
我奇妙的玫瑰色人生,借助于一种气象现象而披上了奇异的光芒。即使没有爱情,人生也可以是玫瑰色的。没有恋爱却像恋爱中的人儿一样快乐,我认为这非常非常妙。
上野水族馆的鱼儿
据说地球曾经到处塌陷,塌陷的地方变成了大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即使学者说得有根有据,我这人内心却潜藏着不愿轻易相信这种现实性说法的心理。全身包裹着鳞片的鱼儿是陆地上的蛇变的吗?抑或鱼儿是青黑色水中孕育的奇怪维纳斯?
鸟儿脚上为什么刻着与蛇鳞完全相同的花纹?有一天,我向一个名字很“明治”,听起来像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的井上孤堂的鸟类学者—中西悟堂请教这个问题,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鸟以前是蛇!如此说来,披着带刺的甲壳、摆动触角扭腰跳跃的龙虾也许是太古时期的盔龙或迷惑龙的缩微版。我一边想,一边打量中西悟堂。或许是大半生在深山里观察鸟类的缘故,他的眼睛就像鸟类的眼睛一样锐利。我看着看着,不由产生了怪诞的幻想:说不定中西悟堂以前是鸟?不要觉得写这种事情的我很怪,那太冤枉我了。要知道,宇宙才怪呢。
对我来说,大海是一个湛蓝色的妖怪;它辉映着天地日月,重复着相同的回音。鱼儿在海底漂浮,似动非动,似静非静;它们缓缓摆鳍,运动全身的鳞片游泳,时不时翻动身子。我从小就觉得海底的鱼儿不可思议,由此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小时候我去动物园,白熊、红梅花雀和娃娃鱼引得我驻足观赏。那时我走下石阶,进入又暗又窄的洞穴,入口近处便是养娃娃鱼的水槽。黑色的、皮肤上有细小突起的娃娃鱼,在被水垢染成青色的水中,身上仿佛生了苔藓一般。白熊和红梅花雀都很可爱,我也喜欢它们,而娃娃鱼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坐车去上野水族馆的路上,我盼着见到深海的鱼儿的心情不断膨胀。当然,假如只有鲷鱼、鱼、红娘鱼之类的鱼可供参观(水族馆里有它们),就算水族馆装饰得像海中的玻璃楼阁一样,我也会兴趣缺缺吧。那些鱼平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经作为食用鱼而被日常化、俗化了,它们的名字只会让我想到鱼店的门面、价格和味道。
来到水族馆,我看见了不一样的光景。以前的水族馆是一个又暗又窄的洞穴,里面是微微泛着青光的小水槽,人就像趴在镜筒上一样窥视里边的鱼儿。如今的水族馆则像一个三层楼的博物馆,里面摆满了同以前相比堪称“巨大”的水槽,几乎透明的淡灰色水中汇集了各种各样的鱼。或许是品种不同,水槽里的娃娃鱼呈红褐色,身上有斑纹。它们用难看的脚往伙伴身上爬,并不是我儿时想象中像花椒树干一样的青黑色娃娃鱼。水槽里还养着水虎鱼,但它看上去并没有电影中那样可怕,能够把牛或人瞬间变成白骨。
只有一种鱼满足了我的幻想(尽管人们建造了大规模的水族馆,一一给鱼儿标注拉丁学名以供展览,但沉浸在幻想中的人还是不好伺候),它叫银龙鱼,一种泛着钝钝的银白色光的大型深海鱼,拉丁学名是Osteoglossumbicirrhosum。银龙鱼全身覆盖着像某种蛇鳞一样的横向六角形鳞片(蛇鳞有竖向六角形和横向六角形之分),鳞片如刀雕般紧贴在身上,身子弯曲时绝对不会竖起来。或许是正在变成蛇,它像鳗鱼一样长;背鳍和尾鳍都延伸到尾柄,犹如宽体舌鳎。嘴巴与普通鱼的嘴巴不同,嘴尖噘得比眼睛还高,直噘到头顶;嘴角下深深刻着粗纹,就像人苦着脸时露出的竖纹。眼睛毫无表情。那是属于几百代、几千代来,以葬身海底之人的腐尸为食的鱼的凶相。它的头像鲤鱼头一样圆而有肉,越靠近尾端越扁平。
当最大的一只银龙鱼贴在水槽玻璃板上扭转身子时,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心想它真是魔海里的妖怪。
在玻璃工坊
一天下午,我在岩田工艺玻璃工坊的一个房间里,被各种形状的玻璃罐、玻璃器皿的阵列给包围了。
那些玻璃工艺品,有的如抽象画家笔下的螺旋贝壳,有的是星星的形状;有的头小身大,像《伊索寓言》中狐狸向仙鹤劝酒时用过的酒壶一样。还有的玻璃罐像帝企鹅的躯干,形状拙朴有趣。颜色也是各种各样,有像中国古代陶器那样的深蓝色、黄色、深杏色、红茶般的颜色。还有跟我以前的那个威尼斯玻璃花瓶(由于我离婚了,以前拥有的东西没有了,这是一种令我无奈的不幸)一样的葡萄紫色,深的浅的都有。
当初我在海边的房子里看威尼斯玻璃,屋内的木架与这里几乎一样,它已经在我四十年前的记忆中淡化,但我仍记得木架上的那些玻璃罐,它们更像天然的工艺品,而不是某个工匠的作品。
但我至今都认为,那种吸取甲州葡萄紫的精髓,并进一步赋予它深邃感的上色技法(对于玻璃,“上色”一词很奇怪,还是说“入色”比较好吧),一定是继承发扬了某位著名工匠的手法。我喜欢甲州葡萄的颜色,也喜欢与那颜色相称的女子。与甜美柔和的葡萄紫色相称的女子,是我想象中的玛甘泪(《浮士德》中的人物)。贪心的我会想,会不会有堇菜一样柔和的淡紫色玻璃呢?当漂亮的东西,或者是美味佳肴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说要是再有一样什么就更好了。因为这个坏毛病,我经常挨母亲批评。
我对美丽的爱情贪心,对首饰、宝石贪心,对玻璃也贪心。所以我绝对不会在现实世界中追求爱情,当然也同样不会寻觅首饰、宝石、玻璃,而只期待偶然的遇见。或许是这个缘故,我一遇见美丽的东西就立刻表现出贪心,并且开始寻思:这个也不错,不过要是有别的东西就更好了。我看过一本相册,瑞典的裸体模特手持硕大的堇菜花束,侧脸埋进花束中,那张照片浮现在我眼前。那个模特即使不是处女,也一定是没有失去处子之心的人。那个看上去约莫十八岁的模特,让我感觉她是在和堇菜花说别人谁也不懂的秘密。我贪婪的心想要得到那个模特,想要得到堇菜花一样的淡紫色玻璃。
写到这里,我的玻璃礼赞才刚刚开始。
我生来就向往玻璃的奇异,向往玻璃那朦胧、深不可测的一面。请试试把身边的漂亮瓶子放在窗口,并定定凝视它们;苦艾酒的空瓶子也行,可口可乐的瓶子也行,法国茴香利口酒的瓶子更好。仿佛槟城、新加坡附近的大海一样透明的浅绿色中,你会看到什么吧。大概会感到瓶子对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那里有一种不透明的混沌,就像是某种难猜的性格似的不透明感。那种带着魔力的东西,让我喜欢。玻璃有多云天空般的灵动妩媚—这样形容或许不恰当。我在岩田藤七这这里,找到了捕捉玻璃的本质的作品。
有半透明的瓶子,颜色像我向往不已的槟城大海的颜色,像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中大海的颜色,像《春》中天空的颜色。还有一个瓶子(形状像我前面提到的帝企鹅的躯干),瓶身像用手指轻轻压过一样微微凹陷,瓶口是切削出来的锐利的样子;它以陈旧变黑的玻璃窗为背景,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要诱惑我似的。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几十分钟,面对着玻璃的阵列,度过了幸福而又平静得不可思议的时间。
魔鬼与黑猫
“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神啊,这是您的恩赐。”我心中默念,然后拿起了笔。我是第一次受人之托写动物,不过我曾经硬逼自己写过这个主题。
我心爱的猫儿、狗儿,还有让我想同它在床上待上一会儿的豹子(尤其是黑豹)、狮子……“如果有人要给我带来丈夫或恋人,那还不如把胖乎乎的小黑豹带过来。”说这种话,知道我年龄的人大概会笑话我,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
与豹子或狮子躺在床上,有时打个盹儿,醒来后抚摸它们光泽柔润的亚麻色皮毛,或是黄褐色上点缀深棕斑块、黑底黄纹的毛爪子、肩膀、胳膊、胸脯、后颈那微微隆起的部位;与那双冷静的、比脉脉含情更漂亮的眼睛对视(它们眼神冷漠,因为它们用身体的动作和声音表示亲热),或者看着它们一个劲儿抬起下巴、无奈顺从的眼神。我光是想象,欢乐就已经浸透全身。绿叶装饰围住我和豹子,天幕完全降落下来。因为浑身覆盖着毛皮而有种清洁的印象,对性毫无罪恶感、洁净而纯粹,这不是很棒吗(读者别误会,我不是莉达)。虽然我不是莉达,但我养的豹子(狮子也不错)数量不能超过一只。我要是和豹子一起生活,就会买一所从院门到玄关有小一里地、四周树木葱郁的房子。与其说我是为了防止那些分不清清洁和肮脏的人说闲话,还不如说我是为了不让自己无比快乐的生活在周围芜杂的世界中分崩离析。
一天早上,朱丽叶从天而降,仿佛是等着我似的出现在井边,就像一团滚圆的毛球。朱丽叶是一只黑猫,全身包括脚掌都是黑色,毛皮又柔又滑,浅绿色的大眼睛嵌着深蓝色的眼珠。它虽然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零四个月,却从来没有发出猫儿最令人讨厌的“喵呜”的叫声,只是嘶哑地叫一声“咪”。它头脑聪明,不会像别的蠢猫那样眼馋地坐在骂动物是“畜生”、认为动物比人低等的女人家门口,它会躲得远远的。它在猫族当中也属于自尊心极强的那种,肚子饿了就走到放干鲣鱼拌饭或鱼的报纸那里,背对着我坐下来。干等一个小时后,它终于丢掉自尊,转身对我叫一声“咪”。有一次,我对蹲在衣柜上、眯着眼睛的朱丽叶说:“朱丽叶,你知道魔国的魔鬼们不能让人类知道的魔国秘密吧。不过呢,那些秘密我也知道。我梦见你和一个鸟腿猫头的怪物一起在天空飞,那个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家伙?你装出在我旁边睡下的样子给我看,其实每天晚上是去哪里了呢?”
朱丽叶,你死去那天下午从床下看我,对我叫了一声。直到今天,你的声音仍然揪动我的心。那比我母亲去世时的记忆还要让我难过;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猫,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一直那样幸福着;可到了最后一天,你似乎果然明白了什么……
森茉莉生活美学集大成之作。寓居东京陋室,遥想半生前的明治优雅、西洋浪漫;畅谈食物、服饰诸般事物以及人的行止心性的“美好法则”。想象与回忆交织间,红茶飘香、玫瑰绽放、恶魔与猛兽出没。
鲤newriting
正式加入『文艺连萌』
我们聚在一起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北京专业治白癜风的医院北京白癜风专科哪里最好